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顾城《门前》

草在结它的种子。掩映在层层叠叠的草木之下,薪火相传的种子无声地生长着、壮大着,一点点饱满起来,为新一年的传宗接代做好准备。冬令时分的草原,草本的地上部分将会悉数枯萎,留下那在种皮中蛰伏的生机。间隔着树林的草地中央,穿流而过的是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倒映出草地之畔茂盛的树木,以及遥远的天际线处,衬着湛蓝天空的山峦。

白须老者坐在草地上一棵略显孤单的椿树下,手边放着一个硕大的葫芦。椿树庞大繁茂的枝叶笼罩着一方绿荫;穿过树林的风吹过,它摇曳着,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白须老者笑了,他红润的面庞上浮现出孩童般的开怀,引起涟漪似的皱纹。他轻轻地把脑袋倚靠在树干上,引得椿树又一阵摇晃,然后伸展开光脚,惬意地半躺下,端过前日在树林那头村子里取来的瓜,一把砸开,放在草地上用手掰着吃了起来。

沿着远处的河流走来了一个灰发老者。他鲜艳的衣衫已显得有些凌乱,高耸的帽子下,灰发错杂地涌出来,参差地覆盖着皱纹像黄土塬一样深重的脸庞。他仰着头,眉头虬结,双手紧攥,口中念念有词: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灰发老者说话间,走到了白须老者面前。他几乎是忿怒地瞪着白须老者,因为后者正逗乐了似的望着他。回神过来,他又瞥见了周遭土地上疯长的野草;这似乎成了浇在火上的油。灰发老者跺起脚,气急败坏地摆手道: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朝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说罢,灰发老者泪落,他瞪着泪眼朦胧的双眼愤怒地看着疯长的野草,苦难深重的样子。白须老者边大口啃咬着手中的瓜,边递过去一片,示意灰发老者也吃。但是灰发老者却仿佛没看见似的;他漠然地推开白须老者递来的瓜,边注视着野草愣愣地发呆。

“你不吃吗?”白须老者嘲讽似的问道,“看起来你很厌恶那些野草。”

灰发老者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向了白须老者:”你难道看不出这个世界已经腐败了吗?菊花在杂草的环境中枯萎,露申在一枝黄的包围中死亡。庸人与庸才包围着有才之士,抢夺着有肥力的土壤,占有着充满阳光的空气,而我们则被包围在污秽的环境中。这就是逐渐走向萎靡的自然,这就是逐渐走向堕落的世界,因为这些杂乱的野草,这些肮脏的种!“

白须老者哂笑着。他放下手中的瓜果,在野草上擦拭了一下沾着汁水的手,然后发问了:

“你怎么看待树林那头的草地呢?”

“平庸的无用之种。”

“这种野草呢?”

“毒害的邪恶之种。”

“所以你喜欢菊花?有芳香的草本?蕙兰?”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畮。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是这样吗?”白须老者审视着灰发老者,“菊、兰、蕙、露申、辛夷,果真就好吗?你的好恶,难道等同于天地的好恶吗?树林那头的草地,是牛羊的牧场,你眼中的无用,却是滋养牛羊的食粮;这些野草,是草地的佑护者,你眼中的毒害,却是庇佑草地中小生物的巨伞、昆虫的粮食,何毒之有?而反倒是你最喜欢的芳草,既不是牲畜的食粮,又不是昆虫的保护伞,只有蜜蜂与蝴蝶才与你一同喜爱他们。你崇尚你的理想,却在与现实的对抗中越陷越深,然天下本无恒定的对错是非,何必以己之喜好求同于世间万物?”

“我不信,”灰发老者道,“我不信这个邪。你只是被这个世道一并毒害,方才出此妄言。你看看你的身边吧,愚昧的人!”他指了指椿树,“这棵椿树,枝干疏松,摇摆不定,如何能有一日成可用之材?那破葫芦,”他又指着地上的葫芦,“空具躯壳,轻飘飘而脆弱,盛水都会破裂,如何有用武之地?这是欺骗自己,在污秽中告诉自己很快乐!”

“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污秽的水中鱼有没有自得其乐?”白须老者平静地说,“大樗,没错,它不结实,造不了房子,但它庞大的树荫却可以提供乘凉的处所;大瓠,没错,它很脆弱,盛不了水,但它密度小才可以送你渡河。”说罢,他拿起葫芦,递给灰发老者。

然而灰发老者并不领情,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河流:

“快回去,蠢材!新浴之人,必振衣、弹冠,想要周身没有尘秽。我又如何能与你为伍,用你的东西,和这个肮脏的世界共度一生?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水波的一丝涟漪吞没了灰发老者的身躯。在悠悠流逝的河水中,他的生命就这样结束。河岸上,白须老者击着大腿唱着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然后,他拿起未尽的瓜,继续享用。


入夜了,白须老者用椿树的树枝架起一个小架子,升起一小丛火,而后从树后扯出一只拔了毛的鸡,小心翼翼架在火上烤了起来。少顷,最外面的鸡皮已经渗出汁水,一丝香气袅袅升起。白须老者耐心地看着,脸上浮现出期待的微笑。

沿着远处的河岸走来一个年轻人。他戴着白色的高帽,白皙的脸庞上有着一双充满好奇而脆弱的眼睛,脸上挂着和善温柔的神情;他身着单薄的衬衫,恰恰适合暖和的夏夜。见到人,他的脸蓦地亮了起来。他快步向白须老者走去,脚下充沛着欢脱。“嗨!”他欢快地叫道,“嗨!真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人影!”

白须老者也非常高兴。他指着剩下的半个瓜:“来一点吧?”又努嘴示意那只烤鸡,“烤好以后一起吃吧!”年轻人开怀地坐下,拾起地上的瓜,掰下一瓣开始享用。夏日夜晚,微风拂过,吹动着孕育着新生的野草。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脸上涌现出一丝欣慰,随即又是无奈。

“这样的生活已经很难得了,”年轻人回过神来,注视着白须老者,“现在买个果子,买个瓜,买只鸡,都不容易。真不容易还能在这里体会生活的乐趣。你瞧啊,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不说话,只要坐着,就十分美好。”

老者露出困惑的神情,“为什么很困难呢?难道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吗?”

“曾经是这样的,”年轻人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但现在不同了。书不好再读了,钱没法再挣了,买东西也不同了……我不知道错和对、正确和谬误在哪里分家,这不是内心所为,却是环境所致。因为你瞧,夜幕已经降临了。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都在传唱没有声音的歌谣。恐惧笼罩着黑夜,爱与恨在恐惧的獠牙下滋生潜伏。人与人的关系就像——”

(“异乎寻常的亲族,漠不相关的路人。”)

“我已经走了很远,”年轻人继续道,他的脸色愈加沉重了,“从几百里外一路走来,走了那么远,就是为了寻找一把火、一盏灯,任何可以照彻黑暗的亮光。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里,这些许美好的事物:光、热,食物,轻松的氛围。但是,早晨依然没有来临,人们的记忆依然透不过一丝亮光。”

白须老者沉默着。半晌,他发话了:

“也许黑夜,总是必然的经过。有昼就会有夜,有晨就会有昏。这是痛苦的,是闭塞的,是令人恐惧的,但是夜也好、晨也罢,在这背后主宰着变化的,都是颠扑不破的自然规律——”

“所以呢?”年轻人面有愠色,“你是在与我讲:这黑暗无害,不用抗拒?”

“不,不是,”老者沉吟道,“在任何环境下,总有对应的人的态度;这些都是规律的一部分,这是所谓的真君。圣人不凝滞于物,与其在黑暗的痛苦中折磨自己,终了一生,不如寓之于庸,在平凡中蛰伏与等待,接受黑夜存在的事实,同时期待到来的光明。这也不失为一种态度呀?”

“噢,”一抹讥笑挂上了年轻人的嘴角,“隐匿锋芒,隐匿真知?感谢上苍,你真是和传唱着寂静之歌,在黑暗中对着夜空顶礼膜拜的人们一模一样。我本来期许我在这里能找到了慰藉,可是我们不同。我是个任性的孩子,被幻想宠坏的孩子。我有理想,我有忿怒,我无法继续在黑夜里等待美好又灿烂的早晨。”年轻人站起身来,他庄严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犹如一尊铜像。慢慢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你要做什么?”白须老者警觉起来。

一声枪响划破了黑夜的寂静,污红的血液洒在野草上。年轻人逐渐苍白的面庞上两行无声的泪,成了他告别黑夜,也告别世界最后的书信。


晨星划过了漆黑的夜空。东方隐隐泛白,一抹紫红色的朝霞染上了黎明群青的天空。睡梦中,老者翻了个身。在远处树林外隐约传来的鸡鸣声中,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眼皮翕张地动弹了几下,然后蓦地张开了。他的脸色亮了起来,支撑着爬了起来。此时东方既白,初生的日头褪去了稚嫩的红光,换上了明亮的黄色。

昨日吃剩的烤鸡残骸还悬在架子上。椿树旁搁放着一具尸体,那是昨晚年轻人留下的。白须老者叹了口气,然后将年轻人的尸身推入了近旁的一个小土坑;那是他昨晚掘的。归土,他想,归土,这是生命最后的选择了,也是一种天命罢。

白须老者撑着腰走向河流,俯身扬起河水泼在脸上。远远地,沿着河岸走来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女,氤氲水汽中,她的垂肩黑发仿佛一小滩跌水披散下来,倔强的下巴和眼镜后的眼睛同时显出一种年轻的快乐和奔波的疲态。

“嗨!”少女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你好!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是哪里?”

“好问题,”白须老者微笑着眯起眼,“其实吧,我也说不上来。你要去哪里?或许我可以指路。”

“唔,我也不知道,”少女说着自己也笑了,“学什么呢?从事什么工作呢?或学习工程技术,将知识用于工业生产或技术服务;或学习生产供求关系,将知识用于辅助投资,最大化收益;或学习法律法规,为他人提供法律服务。总之是去往更美好的生活吧。”

白须老者皱起了眉,“这些听起来都不是追求幸福的正道啊。工程技术,不过人造机事;所谓生产供求,最大化收益,又存机心于胸;而所谓律法,是人设立的法律制度,去研究其中的原委与理性,甚至辩驳、找寻有利于己方的观点与证据,岂不是落入辩士之流?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词费之论,恐怕难逃小言吧?”

少女嗔怒似的抱起双臂,然后看笑话似的又放下:“照你说来,仿佛‘自然、本真’,那是人生‘正确’的追求,但你看这些野草啊,”她弯下腰,指着繁荣滋长的草木,“它们也许永远也许没有探求本真的心态,但它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们不过就是想汲取阳光、滋养生命,又有什么值得批评的呢?我想从事的工作,不过就是一种生活方式罢了,又为什么横加指责呢?”

早晨的阳光开始展现光彩。映着薄雾,野草上的露珠闪烁着晶莹的光辉,折射出明丽的霓虹,仿佛在宣告新一天到来的讯息,又仿佛宣言着逐渐苏醒的新的远航。老者痴迷地坐倒在地,不顾少女好奇的目光,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梦中呓语:

“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说到这里,白须老者弥散的双目焕发出灿烂的光彩,迷惘的嘴角突然洋溢着笑意。他回过神来,抬起头,定睛瞧着少女:“就是这样,对吗?我是真君的一个具体实现,你也是;我是自然规律的体现,你也是;无功是我的追求,有功是你的造化;无机是我的喜好,有机是人类社会的统一表现……”

“嗯……”少女调皮地调了下眼,半信半疑,“对吧。”

白须老者认真地看着少女,而后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做纪念品,”他笑呵呵地说,“要不,我给你摘些野草,做个花环?”

“你说好给我指路的!”

“当然,当然。我听人们说起过,你要的那种生活就在河的对岸。你也许可以用这个空葫芦渡河。”老者扬起手边的大葫芦,“事实上——”他站了起来,“我也要过去了。”

“你不呆在这里吗?”少女困惑地问,“隐居起来,冠一个洁身自好之名?”

“本来是这样的,”白须老者道,“但是,你瞧: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隐无名。这是前人说的。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这是我说的。所以,”他跨出一大步,“你到底还要不要花环了?”

“不用了,”少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要知道没必要为了保护几株野草而——”

“我知道,”少女回头望了一眼草地,轻声打断了老者,“但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不做什么,就很美好。”

阳光和野草的注视中,老者和少女坐在大葫芦上,荡过河去。一阵风吹来,拂过野草的叶片,拂过少女的发间,然后,又吹向对岸熙熙攘攘的人群。

(完)


说明:

此文初作于2016年5月底,第三部分原较为具体,与专业选择有关。修订于2024年2月,第三部分有较大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