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坚定的食堂党人。高中时,尽管常为当时时兴的一点点奶茶与鸡排一类的外卖所诱惑(我也确在晚自习时品尝过高睿涛、万兆远等点的鸡排外卖——妙不可言),但我仍保持着一次外卖都未点过的纪录。诚然,在有了恋人之后,这个纪录也作古了;毕竟,两个人换些口味的吃食,还是比一个人更带劲些,所以聚众点外卖大抵也不止为省运费罢。但总体而言,我仍是一枚坚定的食堂党人,一来省些开销,二来省些时间,三来省些麻烦。身处异国,更感到这“三省”的好处,于是竟想起燕园的食物了。每每午间从冰箱里拿出生菜、白菜、西兰花、番茄,感到我的菜谱日趋收敛,本人厨艺也日渐黔驴技穷之时;每每走到理工学院露台(Polyterrasse)食堂,看到四种列出的每日单品,以最低五十人民币的标价彰显着“爱吃吃,不吃拉倒”的霸气时,便念起燕园食堂的好了。我想起夏日的绿豆冰沙,秋日的广式月饼,还有冬日的羊杂汤配烧饼。诚然,我也在那里吃坏过肚子(实际上我疑心不是食物的问题,但确有先行后继的关系罢了),传说中的西碧地我也无福消受(我离校后两个月就开了,几个意思),但末了总还是想念,大概也混同了追忆过往,与乡思之情罢。


头次去燕园食堂,还要追溯到二〇一四年了。我随队前往燕园,参加模拟联合国的活动,从而获得了以禽兽模样(着正装)在农园凭太阳卡消费的资格。一张打着孔的蓝色卡片,日后将因为让饭点的食堂挤满了社会人士而成为同学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时却是我解锁燕园食堂的一把钥匙;而我初次打卡的农园,也成为了我直到大一第一周的指定食堂。

农园一楼的菜品淡雅高贵,有时还能获得与校外成功人士与非洲贵客共进午晚餐的机会;作为代价,简洁的装盘有时能让人付出意想不到的开销。不过,对于长期驻守的学生来说,仍能发掘出不少令人满意的菜品。三元一份的家常番茄炒蛋,是甜口的(是的,比我在沪吃的更甜),配上二两米饭西里呼噜就下去了;辣子鸡丁貌似七元一份,干辣椒混着油香,配上芹菜,辣度适宜(回想起来,似乎也带点甜味,川渝同学大概要造反了);清炒杭白菜、香菇青菜也可圈可点。至于白盘、红盘的纯肉便要贵些——油滋滋的鸭腿固然物有所值,但略有腥膻的土豆牛肉就略令人失望了。

除了这些普通的冷菜热炒,农园一层的主食档和面点档无疑是个亮点。撒着白糖、包着果干的小米糕、喷香的葱油饼都令人垂涎,不过不是每日供应。一层转角处的冰淇淋最是令人怀念:原味、巧克力味或双味,一元一个,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让人忆起十几岁时在宜山路的宜家出口大啖一元甜筒的快乐。实际上,在一九年改良前,我好这口农园冰淇淋犹胜快餐厅的甜筒:农园冰淇淋冰含量更高,吃上去更加清爽而不腻味。

农园一楼像是喜新厌旧的摩登女郎:当学校里有什么新项目时,她总是当仁不让冲在前头。在这几年里,这里新增了晚间面档与麻辣烫,后来还增设了昂贵但不失拥趸的健身餐:鸡胸肉、牛肉或虾肉,配上谷物或沙拉。总有人对新来乍到的菜品充满兴趣;但我却更加怀念在这里被淘汰的记忆:大一时农园一层的水煮肉片,曾是我最中意的菜品——豆芽菜配肉片、蟹肉棒与豆腐,鲜美又不太辣的汤汁,即下饭又均衡。只可惜,当我第二学期再光顾时,竟已消失不见,此后三年每每想起都唏嘘不已。


冬日里,走进农园一楼仍寒意阵阵,一迈上二楼立刻暖和许多。在砂锅窗口打一碗白肉,或在米粉窗口打一碗肉末米粉,热乎乎来上两口,立马手脚都有了暖意。我喜欢川菜窗口的鸡丁,鲁菜窗口的青椒炒蛋,清真窗口的椒麻鸡,以及江南窗口的土豆彩椒鸡块。如若是不想晃来晃去费神挑选,在套餐饭档口打半份豆腐、半份红烧鸡,配上米饭,也是一顿可口的晚餐了。

农园二楼人气最高的,既不是羊肉烩面,也不是砂锅。在每个人满为患的饭点,农二总有一个窗口前攒动着等餐的同学,手中一张纸,向档口内望眼欲穿,只能看到料理着大锅的年轻师傅身旁半人高层层叠叠的银色锅子。时不时,传来师傅嘶声力竭的大吼:“十二号香锅!”

麻辣香锅是在北大宴请他人的上品,而农园香锅与勺园香锅并称,为其中较好的二者。至于燕南的香锅,有识之士多是看不上眼的。在记忆里,香锅总使人有种过节的欢腾——三五好友,情侣恋人,有的到档口精心挑选荤菜素菜、豆制品菌菇,有的跑去转角的饮料柜台买几杯果汁或冰爽茶,还有的自然负责找位占位。至于点多点少,也是丰俭由人:丰,则请师傅多抓些牛肉羊肉;俭,则多要些蔬菜豆干,荤腥里选些鸡肉丸子。末了,数着人头加上几块方便面饼。待到香锅完成,便闻着浓郁的油香、酱香,混着勾人唾液的辣椒与花椒的香气;就着饭吃,即使是方便面就这饭吃也是欲罢不能。这样一顿下来,人均一二十能吃得很不错了;也有像小辉那样单人吃三十朝上的,也适合打牙祭了。


从农园沿干道北行百二十步,过了恢弘的百周年纪念讲堂,便是我最爱的食堂——燕南了。何故喜爱?一曰近,因为离教学区足够近,下课后来此饱餐一顿,或打包一份回寝品味都是惬意之事;二曰快,由于座位有限,被逼无奈养成了在燕南站着吃的习惯,倒也提高了效率,哪怕只有一刻钟上课我也能义无反顾冲向燕南;至于三,自然还是要说到品类了。

藏身于百讲与图书馆的夹缝中,燕南体量小,却五脏俱全。不同于对外光鲜、追求时髦的农园,燕南的风味菜与家常菜价廉物美、品质有保障。北面档口香锅、砂锅和石锅有些华而不实,热干面和酸辣粉的出品也成谜。但除此之外,精彩纷呈的面食窗口,推陈出新的风味档口,原汁原味的家常档口,都令人感到可以吃上一学期。我念起一碗热乎的熬白菜,打一份和着米饭端在手里,热流隔着金属餐盘让畏寒的双手也暖和起来。我想起命名遵循着地质学规范的“宫保鸡丁土豆”,学五的宫保鸡丁过辛辣,勺园的宫保鸡丁过甜,唯有燕南的宫保鸡丁土豆味道恰好,特别是对于嗜土豆的我。我想到早餐时面档的油条和咸豆腐脑,总是一名操着京腔的老师傅在卖;冬日里的蒸饺、羊杂汤配烧饼,都给“又冷又饿又困,上课又听不懂”的学生们(语出王荣贺)带来一丝慰藉。我想到地方风味档口的菜品,尽管他们对于归属地的划分让我困惑,以至于我确信他们根本没有按照地域分类菜品:鸡菇小白菜、粉丝娃娃菜,还有油而不腻、大快朵颐的豉油鸡。

在燕南,每年还都有新的花里胡哨的菜品面世。其中有的颇为不错,比如最后一学年的黑豆鸡块,除了每次都给我打一堆黑豆以外,味道还是不错的。我还曾在燕南见过几次双皮奶。鉴于后来再没见过双皮奶,或许最终还是被好奇心耽误的同学们用脚投票,淘汰在历史的进程里了,以致有一次晚自习,在三教男厕所的大叔都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剩下的双皮奶。


自燕南西行百八十步,便到了燕园西南的生活区了。由北至南,这里分布着勺园食堂,配有勺园中西餐厅;最南的学一食堂和松林包子铺;以及位于西碧地的学五食堂、艺园食堂和艺园餐厅。 勺园食堂规模宏大,除农园外可数燕园之最,一层是普通档口,但这里有些平价菜品其他地方可吃不到:胡萝卜牛肉、蚝油生菜,都是吃着畅而不腻的佳品。还有不得不说的是勺园的沙茶面,起初是我大二大三某年美食节推出的新品,随后凭着良好的口碑常驻下来。虽然并不平价,但一大碗香气馥郁的面汤,佐以大虾、猪肝、鸡片、青菜等丰富的配菜,实是犒赏自己的健康、营养之选。

勺园二楼的香锅,如前所述,也属广受欢迎之列。于我所见,此处有个胜于农二香锅的好处,在于位子一般没那么紧俏,因此找位也就不成太头疼的任务。至于这两处香锅菜品有何差异,或许有些活跃于校园各处聚餐与饭局的老饕能略知一二,但于我是不大清楚的。

从勺园南行到底,便是学一食堂了,这里虽只有一层,但分东西中三厅,规模几不逊于勺园。东厅是铁盘打的风味菜,中厅主营经济家常菜,西厅颇有些特色饮食——冬日的涮羊肉,夏日的冷面,还有些卤菜冷菜云云。我于学一印象不很深,一来位于西南边陲、交通不便,二来也未曾找到什么特别喜爱的特色。不过有两件事我一直记得:其一是朱永峰教授有堂课提起学一是其最喜爱的食堂——说来也巧,地质学系的老师们,中午在燕南用餐的不胜枚举,我却独未见过朱老师,不知他是不是也坚守着自己钟爱的食堂。其二是大学伊始,同寝的胜利便在学一的饭菜中吃出了虫子,此后他便再未涉足学一。

尽管胜利拒绝涉足学一,但他对学一旁的松林餐厅却情有独钟——有谁不是呢?这家主营包子与稀食的小餐厅是许多人吃早饭的首选。不大的店堂里摆着七八张桌子,窗口售卖五毛一个的肉包、七毛一个的青菜包,佐以三五种或甜或咸的粥品。不论是六七点,抑或十、十一点,只要上午前来,档口总有热气腾腾的包子等待你——对于惯于晚起的部分当代大学生,不可谓不是一种福音。至于口味也还过得去,应得了门口招牌上“不在褶上”的宣传语。不过这句“不在褶上”终究还是绝对了,或许也因此误导了店里的伙计:生煎包的皮竟用了与一般包子无异的皮,活脱脱是把完工的肉包往油里一煎就成了。可见各色包子,“褶上”也是要讲究不同工夫的。


如果你问一个北大学生,什么是校园里最具有代表性的餐食,我相信他/她的回答十有八九会是:学五的鸡腿饭。不论学校里新添了多少火爆美食,不论这是不是我心头最爱(不是,因我不喜它的酱料,且蔬菜偏少),也不论它是在康博斯、学五还是家园,七块钱一份的鸡腿饭俨然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初入燕园者从学长学姐处听说,之后还会继续流传下去的传说。

鸡腿饭以其微辣的脆皮鸡腿及高性价比闻名于世。默认会在饭上配一种橘色的酸甜酱,虽不至于使之沦为恶趣味的料理,但于我看来多少有失和谐。相较鸡腿饭,同窗口的泡椒鸡片饭、干煸仔鸡饭更得我心。泡椒鸡片佐以莴苣片,微微勾芡的口感格外爽滑;而干煸仔鸡饭中脆皮、微甜的鸡块,外酥里嫩的土豆更令人欲罢不能。

与快餐饭窗口处学五同一屋檐下的,还有西式快餐档口、面食档口,以及我颇喜爱的米粉档口。因为距教学楼有段距离,学五在饭点的找位——毋宁说“等位”,如在餐厅门口——压力并不算太大;但学五仍是燕园最受欢迎的食堂之一,这点无可怀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学五是少数在饭点之外持续供应餐食的食堂——正如胜利常常晚上七八点到学五去吃一碗然香炒烤肉饭,我也喜欢在下午一两点钟去吃一碗鸡腿米粉或卤肉粉。当中午为错开就餐高峰,埋头写作业过了饭点;当下午留在广播台剪节目,不留神剪到了七点(当你修完干音以为自己十分钟内即可大功告成时,事实是你总会在音频排版、电平调节上再耗费半小时),此时又有什么比一碗料足美味、又不油腻的米粉更适合给人加油鼓劲的呢?

西碧地周边向来是燕园生活的核心区,在食物上更是不例外。在我还未以大学生的身份真正来到燕园时,此地还有面食部,其中一些大抵日后并入了松林和艺园。此外,这里周边还围绕着艺园二楼餐厅,最美时光咖啡厅,小白房等。我意图记录我在园子里四年所体验之饮食,因此即使略微溢出了开篇划定的“食堂”这一范畴,也不妨略提一二。比如最美时光咖啡厅,虽然供应令人失望的意式肉酱面,但汉堡却确是值得称道的;比如艺园二楼,同学们夜宵指定供应点,烧烤、小炒、疙瘩汤,一应俱全,一九年又增设了自助早餐,虽然不是食堂,但价格和味道都是良心经营;再比如说艺园小白房,我记得这里的老干妈炒饭、鸡蛋灌饼、麻辣烫,还有隔间经营的天津煎饼——浓厚的酱汁包裹着薄脆的粿子,夹着火腿的香气充斥整个口鼻——在冬夜,成为了错过晚饭、饥肠辘辘的学生最好的慰藉。


我一直试图将食物与往事分开,试图让这篇燕园食记成为真正的“食”记。末了,那终究还是不可能的。对食物的记忆如何脱离具体的体验存在呢?没有伴随食物的往事,仅仅是一个概念的食物又如何在记忆中持存呢?所以农园一楼有了曾经衣冠禽兽的身影,松林里有了与我互道中秋快乐的大妈的身影,学一也浮现出胜利看到虫子骤然翻绿的脸庞。于是艺园小白房有了与曾经的恋人的第一顿饭,一顿麻辣烫夜宵,在我俩去百讲看保加利亚电影《方向》的那天晚上。燕南的石锅饭,让我想起母亲和阿姨的笑容;勺园则让我想起外公外婆与舅舅舅妈。学五承载了我做完数理或量子作业的如释重负,农园则见证了我尚未完成任务时的焦虑紧迫。

机缘巧合,毕业一年后竟又有机会回到燕园。仍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仿佛是园子的传承,在被疫情割裂开的两个时代中默默坚守;但终于完工的西碧地、人去楼空的最美时光,以及名存实换的艺园二楼与学五食堂却在宣告改变、消亡与新生——你看到许多工地似乎什么都没变,看到交替的大楼才知什么都变了。大概唯一永恒的是世界在变化的事实,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在这一种不朽中消弭与新生。

事情也不至于突然一下全盘更新的。学五的套餐饭窗口移进了新建的“家园”——毋宁还是称为“西碧地”吧,这个词承载着历史的习惯,更不用说还有种快乐的嘲弄意味。正如我说,鸡腿饭已经成为燕园饮食的象征与传说了,这种符号是不能被轻易抛弃的。据说小白房的摊位搬进了学五,我并没有去看过以确认,但我想这未必是坏事。诚然,再没有冬日里,一间小白房以单薄孤独的温暖对抗整个季节的寒冷的那种兴味了。我发觉天冷时,猫着身子躲进一间温暖的小屋比踏进暖和的厅堂更令人快慰,不过这大概仅仅是心理层面的罢了。除此之外,也未必是坏事。

最美时光就没这么幸运了,在三角地被拆、博实关门大吉的三年半之后,这个残存在燕南园社区南面小宅里的店铺也终于是连同我的回忆一起,卷铺盖走人了。很难说这于我是幸还是不幸,至少我也落了个免得慨叹物是人非的好处。那些未走向消逝的,食堂与食物,它们的变化未必坏,但也未必好。那改变的意义何在呢?也许没什么意义,甚至还陷入一种忒修斯之船的麻烦中:迁入西碧地的鸡腿饭还是当年学五的鸡腿饭吗?又或者,换了经营者和员工的艺园二楼,还能算当年的艺园二楼吗?或许这种麻烦本身就是意义——尽管是不经意的,尽管餐饮中心不可能考虑到这些——但无意义的变迁总还是造就了不连续与间断。从而过去也只有在追忆中才有可能了——我在西碧地三楼享用我酷爱的宫保鸡丁饭:不错,味儿还很重,大葱还是很多——但它毕竟已不再是昔日的宫保鸡丁饭了。


我终究还是觉得标题不够妥帖。写到这儿,我想我记录的燕园饮食毕竟还是太片面了:在我进入北大前一年,这里的面食部我不曾经历;往日西碧地的烧烤、包子、煎饼、冰沙,我也无从谈起。而仅仅在我离开北大一年,终于开放的“家园”新西碧地,以及高贵的快餐车,我也毫无印象。妥帖的标题恐怕应该是“二〇一六至二〇二〇年的燕园食记”,或者更严格点,“燕园部分食记,适用于闵靖涛眼中的二〇一六至二〇二〇”罢。

终究,我应只能占据燕园的四年;燕园也只能占据我生命的四年。许多人事也类同。人还是不必作刻舟求剑般上下求索的徒劳之工了!不然,则宜其沃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了。今后毕竟还是自做自的咖喱鸡,自产自销肉酱面罢了。至于农二的土豆彩椒鸡块,燕南的羊杂汤,勺园的沙茶面,松林的肉包,学一的涮羊肉,学五的鸡腿粉,最美时光的牛肉汉堡,艺园二楼的疙瘩汤,就让它们随这篇燕园食记一起,埋藏在我的回忆中罢。